【忘羡】京都旧事

*竹马梗w 年龄差记不太清了




藏色散人和她夫君魏长泽自云梦搬至姑苏时,天色还未亮,便听见院子隔壁传来隐隐的读书声,十分齐整。


“莫不是个私塾?”藏色散人讶异道,偏过头去瞧魏长泽,见他只是笑而不语。怀里的魏婴却嘟囔着醒了,他揉了揉眼直喊着好渴,使得藏色散人连连哄他,进了门才作罢。


第二日魏府的门却被敲响了,来客三人一大两小,皆着白衣,额上系着祥云纹样的抹额,举止间礼数周全、张弛有度,端的是读书人的风采。大的那位自称青蘅君,左右是个诨名,却自有武林人洒脱之感。两个小的是他膝下子,看着较大的一个约莫十四五岁,正于孩童与少年人之间,眉眼残留着些许稚气,但谈吐已渐进老成;最小的那个约莫六七岁,脸上还有些婴儿肥,肤色异于常人之白皙,远远望去便似一个软乎乎的糯米团子。


“我大儿名蓝涣,小子名蓝湛。”青蘅君得体地拱了拱手,他身边两个精雕玉琢的娃娃也跟着作了个揖,直教藏色散人的心都化了。


“前日听闻有新邻搬迁,此番前来便是贺二位乔迁之喜,日后魏兄与夫人若得了空,也可来敝舍坐坐。”


魏长泽听了也爽朗地笑道:“那是自然。我昨日与夫人初至此地,听见了朗朗的读书声,原以为是个私塾,却不料是青蘅君府邸。”


“叫魏兄见笑。”青蘅君惭愧地摆摆手,“我府中弟子众多,平日里便教他们念书写字,多有叨扰。”


藏色散人和魏长泽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只想这新邻居看起来是书香世家,竟不料门下还有多名弟子,不由得叫他俩生出了许多好奇来。


但面色依旧未露端倪,藏色散人只是笑吟吟道:“我等鄙陋之人,怎敢嫌弃?我那顽子若能习得令公子一二点礼数,我便也欣慰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里边有脆生生童音响起,紧接着乳母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出来了:“夫人,小公子醒了只是哭呢。”


藏色散人连忙抱起魏婴,只见一触到她臂膀后那泪水便一下子止住了,小顽猴只是看着她咧着嘴笑。


“敢问令公子名?”


“魏婴,已有六岁。”魏长泽道,“他自幼虽聪颖过人,但心性顽劣,平日里只有他娘镇得住他,可叫我头疼。”


青蘅君笑道:“我小儿也六岁,正好可与魏婴做个伴。”

“那真是太好不过了。”藏色散人笑得眉眼弯弯,“我便是怕魏婴没有玩伴呢。”


说话间魏婴已经吵着嚷着要从他娘怀抱里下来了,一个不小心有些没站稳,被一双小手稳稳地扶住了。他顺着那双手去看它的主人,只见眼前男童身着白衣,甚是好看;额上抹额,黑发如墨;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与常人截然不同,五官虽未长开便已有了日后风姿卓绝的雏形,叫魏婴一阵恍惚。


“喂,我叫魏婴,你叫什么呀?”


蓝湛小脸绷得紧紧的,耳朵却不自觉地默默红了:“我叫蓝湛。”


魏婴笑嘻嘻地去拉他束得齐整的抹额:“谢谢你呀,你长得可真好看。”


被这话直接红了脸的蓝湛一个没注意,额上的缎带便被魏婴给扯了下来,他登时就愣在了原地。


“魏婴!你又干了什么好事?”藏色散人佯装发怒地斥道,引来青蘅君安慰性的劝告。


魏婴尴尬地吐了吐舌头,想要把手中的抹额还给眼前新认识的小伙伴,却见蓝湛抿着嘴说不要了。


他生气了吗?魏婴不解地想。


蓝湛只是不说话,紧紧地拉着自家兄长的手,直到离开也没再看魏婴一眼。


彼时魏婴六岁,蓝湛六岁,枝头的柳芽才露了个头。




十六岁那年,魏婴与蓝湛一同上京求学。


已认识十载了的二人亲密非常,幼时同睡一张床的习惯保留至今也未觉什么不妥,客栈里的小二给开客房时连问了三遍。魏婴不耐烦地重复着“一间房”,拿到钥匙之后还有些纳闷地问蓝湛:“他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蓝湛淡然地回答道:“你莫要瞧不起人家。”


魏婴故作深沉地一点头:“蓝兄说得在理。”说罢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换来蓝湛无奈的摇了摇头。


京都的城街热闹非凡,其私塾更是学生众多,放眼望去皆是达官贵人之子。教书的老先生博学广文、出口成章,四书五经皆是随口捻来,只是迂腐。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们难免好玩,课堂上有喧哗或交头接耳者,皆被老先生一棍直打手心,课后更得面临抄书七日的酷刑。


魏婴自幼活泼好动、好交朋友,入京这几日来已是混得如鱼得水,新结识的小弟聂怀桑一口一个魏兄叫得不亦乐乎,惹得蓝湛直皱眉。


“蓝兄是不是不喜欢我?”某一日聂怀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看着魏婴喝着偷偷摸摸拿进来的酒,然后爽快地拿袖子一抹嘴巴。


“怎么会?他就那样,你才看不出他到底高不高兴。”


“诶魏兄,你跟蓝兄怎么认识的?他那性格跟你太不合了。”聂怀桑撇撇嘴,没把后面的“总像死了爹娘一样”给咽了回去。


“就……那样认识了呗。”魏婴难得支吾地说,不知为何,聂怀桑这番话总叫他心里有些不大舒服。十六载的人生中他头一回生出了思索的念头:蓝湛可究竟喜不喜欢我?


蓝湛其实总不大有许多表情,愉悦了只是微微地牵着嘴角,难过了也只是冷冷地抿着嘴,不置一词。他很早便把喜怒哀乐给藏了起来,只有魏婴有时能窥见一点端倪。但饶是魏婴自己,也对蓝湛的心思有了忐忑之感。


还未等他思索这忐忑之感是怎么来的,便被前来的老先生给吓了个心脏骤停,一个没站稳便从屋顶上摔了个狗啃泥。


老先生后面还站着紧紧皱着眉的蓝湛,聂怀桑不忍直视地用手捂住了脸。




魏婴和蓝湛吵架了。


他近几日烦闷不已,只能在藏书阁日夜不停地抄那些令人头大的四书五经,什么劳什子的周易、大学与中庸,什么“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在魏婴眼里都成了蓝湛的脸,气得他一边抄一边拿笔去戳他自个儿给蓝湛画的小人。


他其实画功十分了得,曾经被青蘅君毫不吝啬地夸奖过,但这回他恨极了蓝湛,就偏草草用简笔画了个头大身子短的小人。


“好你个蓝湛,居然跟老先生出卖我,什么君子做派,分明是个小人!……”


“你说什么?”


魏婴正喃喃自语,骂人这事本不厚道,此时蓝湛的声音骤然在他耳边响起,本尊亲临,魏婴做贼心虚吓得蹦了起来,碰倒了桌上的砚盘,手中笔上蘸着的墨汁大团大团地砸在了誊抄的宣纸上,其余搁着的成品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蓝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正要帮他去捡起来,却听魏婴气恼的一句“不用你管”,便如六岁那年不知所措地呆在了原地。


看着蓝湛这般不解风情,魏婴竟觉着有些委屈,不由得哽咽了起来。


蓝湛瞧着瞧着魏婴竟有了哭的征兆,也顾不得什么吵架了,赶忙掏出手帕去擦他的眼泪。


“魏婴,我……我不是故意要告诉老先生的。”蓝湛手忙脚乱地解释,“你总是和他们出去喝酒,我不放心。”


魏婴抽噎着反驳:“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你是我谁啊?”


“我……”蓝湛被噎住了,“总之……总之我得对藏色夫人有个交代。”


魏婴拿手帕擤着鼻涕不理他。


蓝湛呆了一瞬,随即鼓足了平生勇气似的将嘴唇小心翼翼地贴在了魏婴哭得红红的眼眶上。


“我只是担心你。”他绷紧了脸严肃地说,只是声音的颤抖出卖了他此刻内心的紧张不安。


魏婴的心跳得砰砰飞快,蓝湛贴在他眼睛上的吻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碰,却教他整张脸都烧得滚烫。


“那个……我也不是真的记恨你啦。”魏婴不好意思地小声说。


少年人望着对方通红的脸,默契十足地别开了眼去瞧窗外的杏花,只觉春日的阳光格外灼人。




魏婴二十岁及冠那年,蓝湛已然赴往京都赶考。蓝湛比他早出生几月,“忘机”一字被青蘅君郑重地赋予重望。及冠礼时魏婴颇不专心,他已好几月未见着蓝湛了,一日不见便日思夜想,几个月的折磨更是抓心挠肝的烦躁。


蓝涣——蓝湛的兄长,已也有了诨号“泽芜君”,背着手温柔地笑着看他。


“赐尔无羡,愿吾儿日后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藏色散人含着泪为魏婴戴上冠帽,眼底满是欣慰。少年人在光阴里跌跌撞撞地抽条成了如今的俊朗模样,魏长泽亦欣慰地拍了拍魏婴的肩。


十日后,魏婴与同岁的师弟江澄踏上了赴京赶考之路。此去京都已是时隔四年,京城繁华依旧,魏婴却没了当年的玩闹心思,只一心想找到蓝湛以及自己此次科举之事。反倒是一向对他不屑的江澄对京城的事物充满了好奇,连路边的糖人都要驻足好一会儿,直到魏婴等不及地把他拉走。魏婴抱怨他像个乡巴佬,江澄就气得跳脚说我只是随便看看。


魏婴认为江澄是死鸭子嘴硬,还是蓝湛诚实;江澄就冷笑着说你成天把蓝二挂在嘴边,我都快以为你有龙阳之好了。


魏婴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想,为什么是以为?




见到蓝湛已是在科举考结束之后了,他与江澄在京都逗留了几日,吃喝玩乐皆逛了个遍。皇榜张贴的那一日正好是冬至,魏婴跺着脚裹着大氅直喊着冷,引来江澄嫌弃的一瞥。随后他就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魏婴,第四甲;江澄,第五甲。


他巡着人名往前瞧,发现了最前面明晃晃的名字:


蓝湛,第一甲。


魏婴兴冲冲地想去抱身边的江澄,抱上了的一瞬间才觉得不太对劲,一抬头望进了一对比常人略淡的眼珠里。他的目光太过幽深,像是隔着经年的回忆,自春日的杏花至冬季的大雪,将魏婴的皮囊和骨髓看了个遍。


“你怎么才来……我这几个月都没找着你。”魏婴抱怨着,说完才觉得自己颇有些无理取闹的资质。


蓝湛歉疚地笑笑,有些自责,为魏婴系好脖子上的缎带。


“这几月一直不得空,非我所愿,魏婴……”


“无羡。”魏婴飞快地打断他,然后眉眼弯弯地笑了,“好啦,我也没有真的怪罪你。我及冠了,爹娘给我赐的字是无羡,你觉着好不好?”


“那自然是好的。”蓝湛望着魏婴被冻得红扑扑的脸,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


京都的雪落了。



三年后,蓝湛和魏婴再次赴京参加殿试,一个夺了状元一个夺了探花。那一日春风得意马蹄疾,京都的花几日都看不够。


进了翰林院之后,蓝湛和魏婴经常同进同出,同僚们皆笑称他们真是一对恩爱夫妻。蓝湛丝毫不辩解,只是温柔地看着魏婴;魏婴则打着哈哈蒙混过关,生怕旁人真的看出了什么端倪。


直至又两年后的一日,已是侍郎的蓝湛当庭抗旨,宁死不娶怡宁公主,惹得皇帝大怒要把他打入天牢。


魏婴焦急地买通关系去地牢里瞧他,狱吏们在外边喝着酒,蓝湛挺直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看不分明,却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那一瞬魏婴觉得有什么东西断了。


他摸着蓝湛有些瘦削的脸颊,问他为什么这么不懂变通,非要当朝不给皇帝面子。


蓝湛干燥得有些起皮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我只心悦你一人。”


魏婴的眼眶湿润了。



十五日之后皇帝消了气,终于将蓝湛恢复原职。随之而来的是青蘅君寄来的书信,信中言辞狠戾,斥责蓝湛罔顾人伦;魏婴则握笔在给魏长泽和藏色散人的信上决然写下——


我非蓝湛不可。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从满朝文武的袖手旁观和津津乐道,至不断寄来的书信,蓝湛和魏婴皆疲惫不堪。


一个念头纷至沓来:要不算了吧?


随之魏婴狠狠否决了它,他望着蓝湛眼底的乌青和略微凌乱的衣领,放弃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蓝湛默然地抱紧他,一双手像是要把他勒进自己的骨血中:魏婴,非破釜沉舟不能断绝。



一年后,青蘅君终于松了口。信中只有一句话,道尽无奈与妥协——


忘机,青山遍处皆为尔足所愿,莫念。


当日,鸿雁也叼来了藏色散人的信:


无羡,汝心安处便是汝乡。



十年后,蓝湛与魏婴辞去官职,于青山绿水处恣意游玩,神仙眷侣、好不惹人艳羡。


又五年,魏婴于一座山脚下拾得一个被丢弃在襁褓里的婴孩,上头挂有金锁曰“阿苑”。


蓝苑成了他们的孩子,初为人父的两人出奇地兵荒马乱,不得已求助周围的邻居才把蓝苑拉扯大。


蓝苑二十岁及冠之日,魏婴苦思冥想终于定下了“思追”二字,邀功般地问蓝湛好不好,蓝湛道你想的自然是好的。


魏婴哑然失笑,说你每回都这样说,是不是哄骗我呢?


蓝湛静静地望着他,默然不语,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他思及多年前的那个清晨,草尖的露水颤颤巍巍地抖动,雀鸟啼了三声,东方的日头还未升起,只是初泛了鱼肚白。年轻的青蘅君拉着他和兄长的手,说是要去拜访新来的邻居。年幼的蓝湛嘴上不说,心底却有些兴致缺缺。直到他看见魏夫人怀里的那个小团子,白皙得如同瓷器,他愣了神。


小团子说自己叫魏婴,声音软糯得像他家里的那几只小兔子。他鼓足了勇气介绍自己,那魏婴却趁他不注意抽掉了他的抹额,让他那一日都未回神。


他犹记得逝去的娘亲对他的告诫——


抹额只能交给心爱之人。


他气极了,怪这小顽猴什么也不懂,他算什么他的心爱之人!可那日之后魏婴就跟被施了什么咒一般每日都来他府邸找他,带一些小玩意儿哄他开心,蓝湛只是皱眉不说话。


后来魏婴也急了,他红着眼眶在蓝湛手心里写:


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第一滴眼泪还未落下,蓝湛就伸出手去,抹去了它。



五十年后,蓝湛与魏婴相继逝世。


蓝苑在整理遗物时在箱子最底下发现了一根有些褪色的抹额,几张简笔画和泛黄的纸条,应是求学时所作。


——蓝湛,你觉不觉着这课好无聊?


——并未。


——你看那个先生的胡子,你说他洗澡的时候会不会洗胡子?


——魏婴,专心听课。


——蓝湛,你真无趣。


——你真不理我了?


——好吧,你别不理我呀。


——蓝湛!(笔墨似是加重)


——蓝湛,看我一眼呗,求你。


——我一直瞧你。(此字迹遒劲有力,最是一绝)




蓝苑将他俩合葬在了一处。


至此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千鸟踪灭,万物枯荣,星河沉碎,永不分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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